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杆往赵斐跟前一递,腕子悬得恰到好处,既像恳请,又似挑衅。
“允书兄写得一手好字,颜筋柳骨,昆玉岂敢班门弄斧?”
这招虽兵行险著,但明桂枝有九成把握——若是赵斐的字真的极好,她则蒙混过关;若他的字写得一般或者明松枝从来没看过他的字,他大不了也就当自己谄媚奉承。
总归不会露出马脚。
万一他真的起疑,到时候再算。
赵斐盯着明桂枝,仿佛瞧着条吐信的银环蛇:“写得一手好字?”
茶寮灌进一阵穿堂风,他月白襕衫的袖口翻卷如浪,露出手臂一道淡青旧疤——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刮去一块皮肉。
明桂枝不知哪里有错,只好强装镇定,笑着与他对视。
“写什么?”
僵持俄而,赵斐接过笔。
指尖与明桂枝一触即分,冷得像腊月井台上的薄霜。
明桂枝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上联是:常恨半生多契阔;下联是:万幸回首有余甘。”
史鸿达猛拍大腿,震得茶案上青瓷盏跳了跳:“好一个‘常恨半生多契阔’!这半辈子都在码头送茶船、城门口接货单,可不就是‘契阔’二字刻在脊梁骨上!”
卖生丝的老头啐了口瓜子壳:“上联忒丧气!咱贩夫走卒哪个不是脚底板磨穿?要我说啊——”他默念下联,“得亏有这点甜头吊着命,要不早跳大运河喂王八了!”
茶寮霎时炸了锅。
布庄掌柜挽着杭绸袖口嚷:“三爷,这茶名头比月老祠的姻缘签还玄乎!咱们合作,先给我留十担,回头往绸缎里一裹,就叫‘半生锦绣’!”
米铺东家踹翻条凳挤过来,指甲缝里的糠皮簌簌往下掉:“狗屁锦绣!要配就该配我家无锡香稻,煮一锅‘余甘粥’!”
棺材铺老板阴恻恻插话:“不如刻在‘幺二三’薄棺上,就叫‘契阔长眠’……”
话没说完,被茶客们按着灌了满嘴苦丁茶。
明桂枝倚着竹柱轻笑。
檐角铜铃叮咚乱响。
茶寮喧闹声更甚。
穿堂风卷着苦丁茶的涩味掠过官道,勒杜鹃花瓣混着碎账纸漫天飞旋,恍若谁把半辈子的契阔与余甘,都撕成了清明撒的纸钱。
蝉声在燥热里突然拔高,惊落一串蛛丝——正巧悬在赵斐眼前晃悠,像道未干的墨痕,劈开他眸中寒潭。
一滴松烟墨从笔尖坠下,正落在“余甘”二字上,晕成只黑黢黢的眼。
书法刚劲有力、矫若蛟龙,明桂枝忍不住赞道:“好字!”
赵斐执笔的手僵了僵,深深吸了一口气。
明桂枝把对联递给史鸿达:“三爷,可愿再搏一次?”
史鸿达双手接过来时,指尖发颤,他眼珠子亮得瘆人,活似当铺掌柜瞧见了前朝的鎏金佛:“回杭州就叫人刻匾!纸包拓这对联,檐下挂横竖双匾——横匾刻‘半生茶’……苦丁茶从此就叫‘半生茶’!”
蝉鸣忽地哑了。
赵斐的月白襕衫在竹帘缝里一闪,冷如刀锋劈开日头。
他起身时袖口扫落茶盏,青瓷碎在明桂枝脚边,溅起的残茶沾湿她袍角,像这个雨季墙角窜起的爬山虎须。
“公子真神了!”史鸿达还在絮叨,翡翠扳指磕着卷轴轴头“咔咔”响,“史三贩茶半辈子,竟不知苦味能熬成金字招牌……”
明桂枝举杯,以茶代酒:“世上哪有什么废品,只有不懂点石成金的手。”
“是极!是极!”史鸿达也举杯回应:“明儿就找匠人凿模子,‘半生茶’三字得用狂草,泼墨似的才够劲——”
话音未落,赵斐的嗓音已刺破喧嚣:“启程。”
二字落地,茶寮一息间静默。
小二拎着铜壶僵在过道,壶嘴滴下的水珠砸在石板,弹起星星水珠。
明桂枝的茶盏悬在半空,终究没敬成。
她朝史鸿达匆匆拱手,袖口带翻了盐罐。
雪粒子似的盐末撒在那上联,恍若给半生契阔蒙了层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