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靺鞨的小调。
不仅他听见了,他的士兵们也听见了。有的人白天操练的时候还忍不住哼哼几句,温凌扭头直视过去,那哼歌儿的士兵唬了一跳,闭口缩颈,怕挨军棍的样子。温凌好一会儿说:“调子起得挺准。”又强制自己温和地笑起来:“别怕,哼歌儿不犯军法,现在又不打仗呢。”
他没有禁止士兵们哼唱靺鞨故土的乐曲,于是军营里渐渐涌起了思乡的暗潮。
入夜时,琵琶所演奏的靺鞨歌曲愈发清晰,而跟着哼唱的靺鞨士兵也愈发多了。他们围着篝火坐着,饥饿间便觉恍惚。
音乐里,他们仿佛看见了在山林中猎捕的酣畅,看见了在大河中捕鱼的自在,看见了在肥沃的黑土壤里随便撒下什么种子便能勃勃地生长出一片绿,看见了勤劳能干的靺鞨妇女盘坐在炕上端上热腾腾的肉汤……
几年前的靺鞨汉子们,还是因为北卢皇庭的苛捐杂役被压迫得喘不过气,作为领袖的汗王和靺鞨各部的勃极烈带领他们奋起揭竿,渐成声势。那时候他们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战。后来与南梁合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下了北卢,又发现了南梁兵力的孱弱,于是又生了侵略的心思,胜利依旧来得容易,而劫掠来的金珠、美人、工匠又实在诱人,贪欲一生再生,终于陷入了战争的泥潭,现在悔之晚矣。
如今金银不能当饭吃,留在身边的美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乡音一起,顿时想起了在故土时的温馨。失去的才知道珍贵。
渐渐有人啜泣起来,啜泣声又渐渐变高了,宛如一阵阵暗涌的浪。
温凌自己不觉间也是泪湿衣襟,然而他也一样回不去了骁勇的靺鞨皇子,陷入了政斗的漩涡,斗死了自己的弟弟又如何?下一个战败的替罪羊就是他自己。树慈
靡靡的音声里,突然天空中飞过几道赤红的流星。
众人还呆抬着头看那星。流星已然从天空中滑过一道光线,陡然落在毡包上。
毡包上裹着油布,很快烧了一个洞出来。有士兵反应过来,赶紧拎起手边的水桶,把火苗扑灭了。
然而那一道道流星密集起来,很快如雨般落下来。这是山寨里射下来的火箭,几百上千支,气势上就足以骇人。
靺鞨士兵顿时乱糟糟一片,不知谁大喊道:“南梁人偷袭啦!!”
大家顿时慌了,起身舀水的舀水,拿兵器的拿兵器,皮甲的皮甲。皮靴在满布石子的地上“啪塔啪塔”奔逃着,慌乱的叫声不绝于耳。
温凌凛然间也顾不得刚刚满心的悲怆,“呼”地站起身,吩咐亲兵取他的铁甲,又在一片嘈杂中用洪钟般的声音大吼道:“不要乱!就算南梁并州军从山上来偷袭我们也不要乱!轻甲兵先取长刀长槊,在网城和辕门准备御敌!重甲兵回帐披挂铁浮图!拐子马备鞍鞯!哨兵上望楼车!弓箭手张弓箭!其余人备水防火攻!”
大家还是服气他的,慌乱嘈杂很快变得有序了。大家按他的吩咐和平素的训练,立刻摆好了护卫营盘的阵势,先的先,后的后,防的备防,攻的备攻。
温凌和他的将士们死死地盯着前面的山,山间幽黑的道路上突然间有绛色的旗幡舞了舞,而后一阵大鼓急敲,而后又见一柄柄火炬亮了起来,山间顿时如无数赤金色萤虫飞舞着,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得影影幢幢的,在鼓声里似乎密密麻麻包围了过来。
温凌自己也飞快地披挂了铁浮图甲,拿过自己的剑,死死地盯着山上。
那些山间的赤金色火炬围拢来,他正欲下令放箭,突然远处大鼓一震,而后无数火炬瞬间全部熄灭了,山林里静幽幽的,仿佛刚刚只是一阵磷火鬼光。
靺鞨士兵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与温凌一道盯着四处。
一缕云散开,刚刚被遮住的新月又露出光华,隐隐可见山的剪影落在深蓝色的天边。
但这弯新月很快又被云遮住了。这时那幽咽的琵琶曲又一次响起来,是萨满傩师占卜遇到不祥之兆时会歌哭的曲子,被琵琶玎玲地奏出,凝涩的弦音仿佛被压到极处,终于停滞了,又终于沙哑地响了,接着又很快陷入“无声胜有声”的静寂中,叫人心头发慌。
“你弄神弄鬼的,我也不会怕你!”温凌对着遥遥的远山怒吼。
山把他的声音回荡过来:
“我也不会怕你……不会怕你……会怕你……怕你……”
幽黑中,他听见好像就在不远处传来凤栖的一声轻笑,是她一如既往的娇俏和轻蔑。
他正勃勃欲怒,鼓声紧跟着一阵琵琶的急弦,“咚咚咚”地敲响起来。
这次鼓声又近了。
山间各处突然亮起来的火炬仿佛也更近了。漫山遍野都是,都不晓得山里埋伏了多少并州军。
温凌看见自己眼前几个提着长槊的士兵肩头都在发抖。
神出鬼没的并州军,对上思乡心切、毫无战力的靺鞨军,只怕自己这方毫无胜算。
温凌来不及发怒,首先估算了目前的形势:现在要撤退还能有序撤退,若两方真打起来,这黑漆漆的夜里,脆弱的靺鞨兵很容易就会溃散溃散比撤退可糟糕多了!那时候他一半的人马会折损在溃散造成的踩踏、互殴、自相残杀里,一旦没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