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鸿达强颜苦笑道:“鬼掩眼,鬼掩眼!那天我在这儿喝苦丁,忽觉得这苦后回甘还不错。”
明桂枝追问:“当日……发生何事?”
她一直相信世上没有完全失败的商品,只是缺乏能发掘它们卖点、适配它们受众的人。
史鸿达既然选了苦丁,必定有打动他之处,可惜他缺乏专业的商品运营思维,错过关键。
眼下,兴许有机会一展所长,明桂枝感到手心微微发烫。
“当日呀……”史鸿达沉吟好一会儿,道:“我收回一笔陈年旧账,颇有些伤春悲秋。”
“这不是好事吗?你悲伤什么?”
他旁边高瘦老者问。
史鸿达摩挲着翡翠扳指裂璺,茶汤在粗陶碗里晃出圈圈年轮。
“那年腊月,我借他四百两银子周转——”长长叹息声,惊落梁间积尘:“前年,我要钱银度过难关,揣着借条到扬州,雪片子往领口灌,他家炭盆烧着南洋银针炭,见到是我,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檀木商为他添半盏茶:“后来呢?”
“后来我押了祖宅,硬是撑过来了。”
“撑过来就好。”
“年初我摆寿,大宴亲朋,那人带着他那四百两银子,不请自来。”史鸿达掀开账本,某页夹着的枯山茶正压在“肆佰伍拾两”处:“哦,还添了五十两利钱。”
茶寮又静了。
半晌,卖炭老翁叹笑道:“看开点,雪中送炭,换得来锦上添花,也不亏了。”
史鸿达咧出满口黄牙:“我哪里看不化?只是那日我嚼着苦丁叶对账,忽觉这涩味像极了人生——”
他指尖蘸茶汤在桌面画出一个人形:“顺景时的我,与落魄时的我有何区别?我没变,我还是那个史三,变的只是时势。那些人贪图我当下的势,并非看重我本人,时移势易,所以换了脸色。错不在我,错也不在他。”
众人若有所思。
“想通了,便看化了。”史鸿达径自莞尔:“我们商人守成为先,畏惧高低起落,但有些关节若未经历到,便品不出当中妙处。这苦丁——" 他指尖挑起蜷曲的茶叶,叶脉在暮色里泛着尸斑似的褐,“年轻时当它是穿肠药,年过半百才咂摸出,这苦味原是要就着风雪咽的。”
“唔……大概今生有些事,是提早都不可以……明白其妙处。”
明桂枝捕抓到一丝灵感,喃喃自语。
片刻,她抬眼看向史鸿达,眼神坚定。
赵斐一直留意明桂枝,此刻不由心中微微一动——
“他”眸中有火、有光,生猛炽烈。
令他心悸。
明桂枝问:“三爷,你敢不敢再搏一次?”
“搏什么?”史鸿达问。
明桂枝微微挑眉:“再卖一次苦丁。”
“不,不了!”史鸿达连连摆手。
“三爷,这世上没有失败的商品,只有失败的商人。”明桂枝凝视他道。
史鸿达笑道:“小公子,激将法不顶用,三爷我不愿认栽,但也不想同一个坑栽两次。”
明桂枝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踱到竹篾窗前,指节叩了叩被虫蛀出星点的窗棂,漫声问:“三爷可爱吃苦瓜?”
史鸿达正捏着翡翠扳指对光瞧裂璺,闻言一怔。
茶寮外蝉声泼天,日光从竹帘缝漏进来。
他眯眼,咂了咂舌,仿佛真嚼着苦瓜:“说不上爱,倒是隔些时日不吃,喉头便痒痒地念——那苦味后头跟着的甜,比蜜饯子还勾人。”
“你年少时呢?”
“呸!躲都来不及!”话茬子一扯,陈年旧事如晒干的苦瓜片簌簌落进茶汤。
他记得灶台上铁锅呛出青烟,父亲颠勺时苦瓜片在油星里翻飞,像绿玉碎在琉璃河。
兄弟们总趁盛饭时把苦瓜拨到碗底,再偷偷埋进泔水桶。
老父举着竹筷敲他们的头,敲得当当响:“小后生舌头金贵咯,尝不得人间真味!”
“我兄弟几个从小惯养,吃不得那苦味……老爹总笑话我们少不经事,不懂得苦瓜的好——”
明桂枝倚着窗棂轻笑,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檐角铜铃忽地叮铃,惊得梁间一只灰蛾扑棱棱撞进光柱,翅上金粉簌簌洒落,恍若那年被竹筷敲落的苦瓜籽。
史鸿达喉头一哽,翡翠扳指磕在茶盏沿上,“当啷”一声脆响,他抬手揉了揉鼻尖,眼尾褶皱里洇开一抹红:“……阿爹他年轻时,是不是也嫌这玩意儿涩口?”
明桂枝不语,只侧身望向窗外。
日头斜过官道,勒杜鹃的影子被风撕成碎金,泼在石板路上晃荡。
檐角铜铃哑了声,几片流云凝在半空,像白瓷碗沿搁凉的脂膏。
“苦瓜有个诨名,叫半生瓜。”
她忽然开口,指尖掠过窗棂上蛀虫啃出的星点小孔。
方才史鸿达说“品不出妙处”时,她耳畔忽地浮起那首名唤《苦瓜》的流行曲。
词句记不真切,只余一句在舌根打转——“大概今生有些事,是提早都不可以,明白其妙处。”
半生瓜与苦丁茶,异曲同工。
苦涩味在舌尖漫开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