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桂枝点头,反问道:“兄台是茶商?”
那人一笑。
他思量,眼前这贵公子博闻多识,见微知著,最难得的是没有架子,遂起了结交之意:“兄台不敢当,在下史鸿达,行三。公子赏面的话,唤我史三吧。”
“史三爷,”她没有胡乱拿乔:“晚辈明桂枝。”
史鸿达登时好感倍增:“我年少跟随家父贩茶,从各地购茶售往京城,至今二十余载。”
明桂枝脱口问道:“三爷既然嫌弃苦丁,何不用自己的茶叶?”
史鸿达摇头苦笑。
四周的茶客亦表情微妙。
一直默然不语的赵斐冷笑了一声。
明桂枝立马反应过来,惭愧道:“是我太浅薄,三爷见谅。”
史鸿达的拇指摩挲着扳指裂璺,笑出一口茶渍牙:“让小公子瞧了寒碜不是?咱生意人最会打肿脸充胖子——绫罗绸缎裹着,怀里揣的可是掺麸皮窝窝头!”
说着,他抠了抠账本上的墨渍,“货架子上的胭脂香——闻多了,要折寿的。”
史鸿达旁边有个高瘦老者,枯枝似的手指敲了敲米斗:“老汉摸过的白米能填平汴河,自家灶头煮的却是掺着稗子的陈糠。” 他指甲缝里的米浆结着硬壳,像戴了琉璃甲。
邻桌的紫檀商嗤笑出声:“可不是,咱铺里上月给康王府供的酸枝料,刨花子都比这桌板都厚,” 他袖口漏出零星木渣:“去年老父身故,用的松板,最薄的‘幺二三’,下葬时还叫野狗挠出了爪印。”
茶寮霎时成揭了盖的蜂巢。
茶客大多行商,感同身受,你一言我一语。
苦楚在茶炉火气上蒸腾,凝成梁间蛛网上的露。
“唉,” 明桂枝叹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赵斐闻言,转头细细端详“他”的表情,目光复杂。
——“啪!”
“好,说得好!”角落里一个驼背老头猛拍桌,道:“老汉我就是贩生丝,买卖过的生丝少说也过千担了,连绸布都未摸过。”
旁边一个卖炭的老者,颤巍巍举着豁口碗:“一样,一样!小老儿我贩了一辈子银霜炭,自家炕头烧的却是潮麦秸。”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炭灰,倒比在场任何人的玉佩都乌亮。
“真真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有个书生打扮的人附和道:“这两句道尽百姓艰苦,该把它写下来,流传千古!”
众人纷纷叫好。
明桂枝却是一怔。
综合她目前得知的信息,“宁朝”出现在明朝中期。不知道是蝴蝶的哪一片翅膀掀起了风暴,元朝比原本的要延续了几十年,但明朝没有出现。
这首诗出自北宋诗人张俞,他们竟然没有听闻过?
所以,这个时空哪怕在元朝前,也有很多地方与她所在的历史不重合。
她在无意中剽窃了前人的作品呢……
算了,多想无益。
明桂枝索性转移话题:“苦丁虽苦,胜在回甘悠长,并非全无优点。”
“上月贩的苦丁,如今还在漕船底压舱呢!”史鸿达自袖中抽出一叠货单,翻得簌簌响:“如今见到苦丁就来气!”
“买卖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呀。”明桂枝慨叹。
“可不是嘛!”史鸿达如遇知音,娓娓道来:“三爷我贩过寿眉染霜色,蒸过滇茶焙月光,掌过闽南焙茶灶,识得蜀道雨前青,”他扯出袖笼里的账册,一下拍在桌上:“偏这苦丁的涩味在舌根凿井,掘出的都是铜钱锈!”
明桂枝的茶盏在指尖转了个转,汤色映出史鸿达眉间的川字纹:“三爷既是行家,怎就让这苦丁茶——”盏底轻磕在账本的"利"字上,印出一圈褐渍,“硌了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