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儿上,倒是我做庶子的沾光。阿兄试想,阿爷六房妾室,加上母亲,统共才有三个儿郎子成人,那四堂叔也是六房妾室,如今倒有十来个儿郎子等着分家产。旁的不提,难不成阿兄你信咱们阿爷只能有三个儿郎么?我是不信……我生母的事,阿兄也知道。”
秦云衡无法回答。他岂能不知那噩梦般的十来年,秦府这光鲜艳丽的后宅里都发生过什么事的?莫说那些不甚得宠的姬妾,便是自己的母亲,堂堂正正的嫡妻,也只得深居简出,免得与“那人”冲撞。至于旁的人,若是碍了“那人”的眼,有的会被发现与人私通只好自尽,有的会碍着阿爷的眼终于在冷清中寂寂死去。而秦云旭的生母,在生了他之后颇为得宠,第二年又怀上身孕,却在分娩时遇了不测,饶是女医和婆子腿都累软了,也没把她保住。至于那刚刚落地的小娘子,还没满月,也因体弱夭折了。秦云旭嘴上不说,可他知道,这弟弟始终是把母亲和妹子的死记在心里头的。
那段日子里,整个秦府里唯有“那人”,唯有秦云朝的生母,得尽宠爱,风华照人。
他母亲出身王氏,亦是世家大族。然而一来族人远居,在这神京中唯有嫁进裴家的姨母一门亲戚;二来家道渐渐中落,也撑不起嫡妻的架子了。那时随着母亲走亲戚,便是见到表妹十六娘,他都会觉得自己矮了三分。
十六娘的生母是她阿爷的第二位妻子,裴氏在神京中地位极高,便是皇室也不能不看重的。这样泼天富贵下养出的十六娘怎生能不好看。小娘子的一条新裙子都能用得起至尊赐下的上好宫锦,衬着她粉团团脸蛋儿,委实是玉雪可爱。
然而许是因她兄长姊姊都年长她太多,十六娘除了陪着如今已是惠妃的十一姊刺绣弹琴外,似是整日价都盼着他去陪她玩。秦家的马车停在她府外不要一时三刻,跑得脸通红的十六娘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当着大人的面,央他们放他走开,好随她摘莲蓬打秋千去。
如此数年,到得他十四岁时,两边便为他们订了亲。那时十六娘才九岁,那么小的女孩儿,却硬缠着她十一姊替她画了图样,绣了那个鸳鸯香囊给他。
现在想来,怕是这场姻缘,也是阿娘有心为他觅来的吧。裴家的声势谁也不敢惹,他阿爷就算看在裴氏女的份上,也不会听任那女人折腾他们母子两个。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除了母亲,似乎也唯有十六娘,是真心待他好了。
他不喜吃甜,同婢子们说过多少遍,厨房中备下的点心也始终是放过许多蜜糖的,那是为了投契长兄的口味。同阿娘讲,她也只会叹一口气,把他搂进怀中轻声安抚,却不敢声张。
这样委屈的事情,他自然不会与十六娘说,却不知她从哪里知道。下次他再来裴府,十六娘便闹着厨房备了整整一桌各色点心小食,拉着他非要他吃。他一一尝过去,竟没有一样带有丝星半点甜味。
“以后你若不想吃甜食,便来这里吧。”他还记得十六娘的小手紧紧攥住她自己的袖边,有些慌张地邀请道:“我们家的厨子,会做这些吃食,大概会比较合你心意……”
后来,她更是把自己的珠花塞进他手中,道:“那些婢子再不听话,你便拆了这珠花送她们。拿了你的,总不好意思再为难你!”
那时候十六娘是如何待他,此时,他又是如何待十六娘的?她进门一个月,未曾沾她身子,反倒纳了一房带喜的妾室回来……亦难怪三郎说这样话,他这般作为,怎么看都比阿爷当年所为更过分些。
正忖度间,秦云旭等得不耐,开口道:“阿兄,容我告辞可行?三弟我佳人有约,误了时间,可是大大失礼啊。”
秦云衡这才醒过神来,送秦云旭出了书房门,他扭过头,看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藕羹,苦笑一声,将小厮唤进来:“你拿去喝了或者倒掉吧。空碗给灵娘那边送过去。”
他仍是不喜甜味。奈何灵娘只会熬藕羹,若拂了她好意,自然不妥当的。可真要他把这藕羹喝了,简直比要他命更痛苦。
甜味于他,不止意味着从不曾喜欢的一种滋味,更意味着那段不堪想不堪忆的往事……成年之后他驻守边关自然辛劳,然而日子再苦,他都不愿去吃哪怕一块蜜饼。
那小厮飞也似地跑了,秦云衡遂也出了书房。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居所——记忆里,那朵珠花,理应还在的。
翻笼倒箧一阵子,他果然翻出了那朵如今看来已经很小的珠花。然而珍珠雪白光润,犹不减当年。只是人总是变得比物事要快些……此时他若拿这珠花给十六娘看,怕她又会发作起来,将这珠花也丢掉。
她如今会是这样,想想倒也有多半是他的错。只是这错,要如何才能补呢……或许他一开始便不该应友伴之邀赴那场宴会,如若遇不到灵娘,如若没有那惊鸿舞中四目相对的一霎,他与十六娘,便可郎情妾意地一世相随吧。那样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相好,于今日的他,却是再无可能了。
珠花攥在他手心里,微微硌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