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吧。”裴十六娘的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贱户也好,良民也好,他要,就随他……”
这话是说给站在堂下的一名婢子的,她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嗫嚅半晌,才道:“那婢子直接去回话?”
十六娘没有发声,抬起右手,轻轻挥了挥指尖。
世家贵女,死都得死得仪态万方,至于死的时候有没有人关心,那不重要。
婢子退出房门之后,十六娘终于微扬起头,一声细细的呜咽发出,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软在自己的梳妆匣前,妆容也还只着了半边,眼泪散入鬓边。
我只当与你成婚是最好的开始,却不知道,对你来说,与我结发是飞来的横祸。
若早知道这个,何苦为你塞外建功欣喜若狂,何苦熬夜燃灯亲绣嫁衣,何苦在春日冶游见你那一面,何苦将自己一世姻缘当做无情棒去打散你们一双鸳鸯!
她倒在榻上,细白牙齿紧咬嘴唇——再后悔也没有用了,青庐入过了,宗祠祭过了,虽然她身子仍然清净,可这桩婚事,再不会有改变的机会了。
娘家裴氏,高门大族,担不起嫡女被人休弃的耻辱。夫家秦氏,三朝勋贵,也忍不下子媳和离的破事。
就这么撑着吧。他一心记念着那个乐户家的女儿,便由他讨进来做妾吧,他若不想搭理自己,也便由得他吧。只要他给自己娘家那边的面子上还过得去,怎样不是一辈子呢。
想到“一辈子”,裴氏的手抓住了裙摆,她心里如同被虫噬咬一样疼——她才十五岁。刚刚及笄就欢欢喜喜嫁了秦家二郎,谁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而回忆转到成婚之前自己的种种希冀与欣喜时,她就觉得连呼吸都艰难。那个万事不知愁的,从来被捧在爷娘掌心里头的十六娘啊,你可没有想过,这世上,你得依靠一辈子的人他会待你全无情意吧?
就当为了真心疼爱她的阿爷阿娘的脸面,死也要死在秦家。
她躺在榻上,任凭绝望如同潮水一样,慢慢淹上来,让她连呼吸都不能。
——成亲一个月,他未曾亲近过她。而在今日,他听小厮说了什么,便急急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后遣了人回去告诉她——他要迎一个乐户出身的歌姬回来做妾。
那歌姬姓乔,据说同他情投意合很久,只是碍于身份,做不得正房娘子。他曾许诺她,待成了亲便迎她做妾。而她等了三十日,急了,一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蘸着血写了诀别书给他。
这样的事,再借十六娘八个胆子她也做不出。用自己的命去要挟一个男人纳自己为妾,何等下作,可偏偏二郎就吃这一套……
若他们当真是这样深深眷恋彼此的一双人,成全他们也许也是好事一桩——然而这样的话,她十六娘算什么?她对二郎的情愫,并不见得比那乔氏少啊!从幼时,两家爷娘便时常把他们并在一处打趣儿,亲也便从那时候定下了——可他怎么就不欢喜名门出身的未婚妻,连注意她都不曾,反倒一心看中一个出身贱籍的歌舞伎!
十六娘躺了好一阵子,才翻身坐起来。走去几边,捏起一颗乌梅子填进口中。那一丝半点儿的甜酸味儿绵绵不绝,好容易才驱开她口中的苦涩。
然后她坐回镜台前头,拈起一根新的画眉笔,沾了黛色,细细描出两边娥眉,接着画颊红,贴花子,一丝不苟。她手还在颤着,但可喜没把妆容画毁了。
搁了笔,十六娘站起身来,用帔角蘸了蘸眼尾残存的湿意,推开门走了出去——她自己的婢子也在屋门口等着。
“娘子……”陪嫁婢子拥雪抬起眼,看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这位娘子:“……现下去哪儿?”
“去阿家那儿。今日……问安得晚了。只愿阿家莫怪!”
拥雪目瞪口呆地望着没事儿人一样朝老夫人屋子走过去的十六娘。她没法理解十六娘怎么能这么快就平静下来——难道她真的就松口让那乔氏进门?这不兆示着今后的日子里她也要让着那小狐媚子了么?这种事情,谁第一个服软,就注定今后也是要溃败千里的啊!
“快啊!”十六娘走出几步,顿住脚,回头颇为嗔怪地看了拥雪一眼。除了她声音里头还有点潮意,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她哭过。
拥雪忙拔脚跟了上去。
阿家秦王氏,是二郎的亲娘,也是十六娘母亲的堂妹。这段姻缘开始也抱着亲上加亲的意思来的,而秦王氏待十六娘,那是当真没话说的好。
可是今日,十六娘前脚进了屋子,停在屋门口的拥雪后脚就听到一声器皿砸地的脆响:“你说的这算些甚?!”
喝问的声音,赫然来自秦王氏。
“儿……儿说,二郎他想要迎个妾室回来,儿想了想……也就答应了。”十六娘的声音软得还带着几分怯意。
“妾室?那个乐户出身的?”秦王氏的声音几近震怒:“你……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
“儿能怎么样呢阿家!”十六娘急道:“那小娘子都割了手了,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敢大意!再说,儿纵使想拦,也拦不住啊!”
“我来拦!”秦王氏啪地一拍案几:“决计不能让那狐媚子进秦家!”
“阿家!”十六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