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黄汤下肚,真就命也不要了?”
江水洗不净浑身酒气,那溺水的汉子如同坠入酒瓮里淹成半死的醉猫。
汉子的气道都被江水堵了。黎初忍着恶心,一手拽出他的舌头,一手伸进他嘴里掏出酒污。汉子头一歪,嗷呜呕了一个大嗝,吐出满船锦绣。黎初万般厌弃,甩甩两手,在汉子**的布袍上抹了两抹,摸着一个硬物:
“又是西军的令牌?官不小啊……将军,此人是桓玄的参军!”
大碗煮沸了江水,热水里扔进几朵干菊,捏着鼻子,给这位身穿布衣的参军大人三口两口灌下了,汉子这才悠悠醒转。
刘裕使个眼色,舱里兵丁纷纷退下:
“卑职在南平郡当差,有礼了。使君贪杯,刚才风浪晃的船摇,您脚下一漂,不慎落水——使君的小舟叫我的楼船撞坏了,只好等驶出沅江,到前面码头泊了船,卑职再奉送使君一艘船具。使君切勿见怪!”
“见怪见怪,一阵小风小雨,见什么怪?”汉子犹在醉眼惺忪,摇头晃脑,只觉天旋地转: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刘裕问道:
“使君从荆州来?从江陵来?到武陵去?到洞庭去?”
“来处来……去处去。”汉子醉言醉语,手指满是泥污,拢起五个黑黑的甲缝,把脏手伸进碗里,捞出让热水泡得绽了的干菊,又把干菊塞进口中大嚼:
“我的来处是哪里……忘记好久了。对,我从江陵来,要往九江回;家中老娘这几天饿死了,回乡办白事去。什么荆州、江陵,那地方没有青松绿菊,也没有孤云飞鸟,有的,只是一条不会说话的万里江……”
刘裕听不得胡言乱语,这位参军是个纯种的酒蒙子,打问不出有意思的西军情报。刘裕沉吟道:
“使君是九江人士?”
汉子连打两个臭嗝,刘裕不忍轻拈鼻头。汉子答非所问:
“你船上有酒吗?拿酒来!”
“使君已经喝的不少了!”
“诶!你哪里懂……饮醉之后,更要再饮,拿二道酒透一透,胃里垫底的酒气才香,”汉子摇摇晃晃抱走刘裕席前的酒瓮,从**的怀里掏出一个葛巾;一把倒了碗中花茶,把葛巾盖在大碗上,提着酒瓮便往葛巾上浇:
“这南平郡的黄酒,是揉了橘皮酿的,果香是香,酒糟也太杂——筛上一筛,把酒里恼人的杂质一并滤去,喝的才爽利!”
脖子一仰,黄酒一线入喉。拾起葛巾,带着酒污塞回怀里,懒得再去筛酒,汉子把个脑袋扎进酒瓮,牛饮而鲸吞。抬起头,笑容发傻,汉子道:
“兄弟,好酒!有酒岂能无乐?你可听过那首歌?”
刘裕捂着脑门道:
“什么歌?”
“铛铛铛铛铛。”
“铛铛铛?”
“错了,是‘铛铛铛铛铛’!”
饮酒兴起,汉子将面前几案抱在怀中,把条桌当作无弦的琴弹,边弹边唱。汉子用脏手咚咚叩击着桌面:
“吾庐乃在柴桑南麓,
匡庐之阳,
贮书三千孔佛庄。
留云缀绮窗,
引水入山塘。
庐因岭势芳径密,
篱纳竹阴园色长。
三月好春光,
推门绕圃看斜阳。
蝶忙莺懒山桃乱,
春风一场,
春八十场,
问尔能观人生几度芸薹黄?
濯足谷涧惊白鹭,
解衣花壑挂紫篁。
松风朗月岂用半文买?
一吟一醉笑侯王。
一峰望天下,
携酒追岚阳,
寸石寸土有行藏:
黥面人跃马;刘阿季横枪;
周公瑾点将;诸葛亮吊丧。
千古功名都何在?
茫茫。
琴书寄傲家返岭阳路,
五柳迎,
鹧鸪叫,
对风对月不用断人肠。”
浊酒一瓮,狂歌之曲不成曲,汉子酣然睡去。刘裕无语,打问不到想打问的东西,却不能让这位参军大人不语。把住汉子的两肩,筛糠般将他用力乱抖。抖醒了汉子,刘裕道:
“听歌中所唱,使君是九江郡人?”
“正是……正是九江柴桑人……春天来啦。庐山山下的三分野田,料也没人打理;杂草虽多,挡不住去年的种子萌出芽来。再过半个月,新苗在南风下张大了翅膀,有明月伴我锄禾归来……炊烟袅袅升起,春燕不嫌我门庭荒芜,与我一道重归旧巢——宅前的杨柳贮满浓荫,床上的清琴蒙着尘土,墙上挂两只羊羔大小的葫芦,一只装米,一只装酒……”
“够了!”
刘裕听烦了这不着四六的酒话,忍不得厉声大喝,惊得舱外黎初和几个兵丁快步跑进来看。刘裕挥挥手,打发旁人离舱,扭头再看,这汉子又沉沉睡去。
轮圆了一个大嘴巴上头,汉子再次醒来重睡。刘裕道:
“使君在江陵的西军大营当差?”
“正是。”
“平日里忙吧?”
“不忙,我懒。”
“扶您上船时,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