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武虎描述着那人的年纪,身形,长相,口音。
那少年听了半晌,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粥碗中的倒影,问何武虎,要找的人是否姓常。
何武虎大喜,连连点头,忙问:“阁下莫非见过?”
“……”那少年抬起头来看着他。
对视了片刻,何武虎面上笑意凝滞,而后虎躯一震,紧接着便是狂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哇!
这少年那是常岁安。
他们从同情灾民,到救助灾民,最终成为灾民。
起初也想过,亮出宣安大长公主,亦或是宁远将军的名号,去寻求官府救助,但一则,如此时机,各地官府已是焦头烂额,李潼自尊心强,想着尚且有手有脚,也不想给人添麻烦;
二来,经历了被灾民算计之事后,常岁安分外警惕。他想着此刻四下鱼龙混杂,洛阳士族的遭遇也已有耳闻,四处潜藏着被追缉的士族逃犯,各地明暗势力错综复杂,此去汴州,尚有些路程,他身为刚斩杀了徐贼的宁远将军的亲兄长,与人暴露身份不见得是好事。
与何武虎等人接应后,常岁安一行人才总算结束了灾民生涯。
之后一路,他们仍然力所能及地救助真正有需要的灾民,但如此前被抢钱财之事,再未出现过。
倒也不是所遇皆良善之辈,而是何武虎等人匪气外露,实在显眼,山匪对上市井小贼,前者给后者以“莫说去他们抢了,不被他们抢就谢天谢地了”的血脉压制。
李潼此行第一课,总结出经验来,良善也是需要锋芒与棱角的。
常岁宁对她的心得给予了肯定,安慰了二人两句,才得以插得上话,问一句:“那我要的人呢?可还在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
此次洪涝不知丢了死了多少人,眼前这俩人能平安来到她面前,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还在的!”常岁安赧然一笑:“方才我说的被人偷走后,又找回来的东西,便是他了……”
常岁宁:“……”
樊偶此行,也是命运多舛。
樊偶本人也是这样觉得。
自去年常岁宁离开宣州后,他被独自关在宣安大长公主府上的密室中已足足半年,但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这半年来,他时刻处于无法逃脱的黑暗中。
每两日左右,会有人来送一次足够他存活,但不足够饱腹的水和饭。
起初,凡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樊偶即会竖起防备,打定主意不管对方对他施加何等酷刑,他都绝不吐露半字。
但事实证明,从不吐露半字的是来人,来人只负责送饭,嘴巴比他严多了,无论他问什么,对方都一字不答,丢下饭就走……
一日日过去,樊偶已经分不清自己被关了多久,长时间的饮食不足,令他消瘦无力,神智也开始衰弱,他终日听不到任何声音,无人与他沟通,他甚至觉得自己快疯了,恨不能哭求来人给他上个刑,逼问他一下,跟他说说话,也好让他清醒一下。
就在他当真快要疯掉时,这浑噩绝望的日子,忽然毫无预兆地结束了。
他被塞进了熟悉的麻袋中,离开了那个密室。
而后,便是长时间的颠簸,他大多数时间都是昏沉的,不知自己要被带去何处。
被当作行李偷走的那一晚,有人解开了他的麻袋,见是个半死不活之人,那群人吓了一跳。
他用尽毕生的力气,上半身从麻袋里蛄蛹出来,发出声音求救:“救救我……”
李潼的护卫很快追了上来,没人救他,他被重新装回麻袋扛走了。
接下来,他经历了挨饿到头晕眼花,在麻袋里不慎被洪水冲走,被常岁安第三次捞上来时,一滴崩溃的泪水终于从他眼角滑落。
他错了。
被偷走的那晚,他不应该说“救救我”,而是该说“杀了我”。
“杀了我吧。”某夜,常岁安将他从麻袋里掏出来时,他麻木地道。
常岁安叹气:“这怎么行呢,别说气话了。”
樊偶:“……”
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说气话吗?
常岁安将粥碗递到他嘴边,与他认真解释道:“昨日灾民太多,是我没抢到粥,不是故意饿着你的……今日有粥了,快喝吧,我喂你!”
樊偶颤颤垂眼,看着那碗白粥。
该死,时过境迁,几经生死后,此刻面对这碗平平无奇的白粥,他竟然有了一丝感动。
少年天生的诚挚与良善,于他而言,不可谓不歹毒,远胜过一切酷刑。
他不干净了!
他竟对敌人生出了这不伦不类的情绪!
王爷,他愧对王爷……
他本想坚定地拒绝,但他的意志已在非常人可以想象的经历中被磨碎,白粥的香气引诱着他虚弱的身躯,求生的本能让他颤巍巍地张开了嘴。
他闭着眼,含着泪,在崩溃中喝完了那碗白粥。
这些细节,常岁安未曾留意到,常岁宁自也无从得知。
她只知樊偶还活着,便称赞了常岁安几句,夸他做得很好。
须知这场水患非同小可,便是换作镖局来,也不见得一定能将货物安稳送到她手中。